连续灭蚊70多天 有基层员工在网上诉苦

摘要:从9月开始,一种由蚊媒传播的传染病——基孔肯雅热在广东江门蔓延,9月20日,江门市政府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,打响了一场人与蚊子的“战争”。防蚊灭蚊成了全市人民的头等任务。
压力之下,基层与居民的矛盾时有发生。有工作人员未经允许进入居民家中,清理可能滋生蚊虫的绿植;也有居民在忧虑之下,决定连夜带着植物离开;基层工作人员同样在网上诉苦,自己已经连续工作了70多天。
10月25日,江门市决定终止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,疫情防控工作转为常态化。但多位基层工作人员反映,他们的工作没有太大变化,目标依然是灭不完的蚊子。
文 | 李晓芳
编辑 | 王珊瑚
那段时间,消杀喷雾浓郁得像云朵,在窄小的巷道、居民区、学校铺开,空气是氯腈菊酯、残杀威、倍硫磷等杀虫剂的混合物。小区的广播循环着宣传标语,“做好防蚊灭蚊,守护健康生活”。基层工作人员楚红感觉脚背一痒,一只吸了血的蚊子尸体黏在她的手心。
她收到的最新指示来自疫情防控会,“不惜一切代价,用3-4天时间灭成蚊、杀蚊卵,迅速将全市成蚊密度指数降到安全水平。”
于是,楚红的一天变成了这样:
上午:倒垃圾、消杀、灭蚊。
下午:倒积水、宣传、灭蚊。
晚上:入户发蚊香、灭蚊。
她已经数不清自己连续上班多少天了,“国庆取消休假,周末也取消。”
今年夏天,基孔肯雅热,一种蚊媒传播的传染病在广东各地蔓延,主要症状包括发热、关节痛和出皮疹。7月初,广东佛山市报告了第一起确诊病例,7月28日,佛山迎来疫情峰值,单日新增病例超过400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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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红在广东江门某乡镇工作。佛山出现病例时,江门也已经开展相关的疫情防控工作。起初,她觉得这项临时的工作或许很快就能结束,江门的新增病例一直在个位数徘徊,情况并不严重。那时她的工作主要是以线上宣传、科普为主,有时周末会取消放假,她和同事们加入到一周两次的灭蚊消杀队伍里。
直到9月,灭蚊行动迎来一个猝不及防的高潮。全省新增报告的基孔肯雅热本地个案,超过90%分布在江门。9月20日,江门市启动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。

2025年10月16日,广东深圳,消杀人员在福田区的一个小区内喷洒灭蚊药水。IC photo
一场人与蚊子的战争拉响号角。Ⅲ级响应启动的第三天上午,一位市民拍下了工作人员消杀的场景,杀虫剂喷出的白雾罩住了半个小区,浓烈刺鼻的气味顺着紧闭的门窗缝隙渗进来,这位市民打趣,“在拍西游记吗?好像要升天了。”
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,只是这一次的敌人不是病毒,而是名为白纹伊蚊的微小的节肢动物,它的存在,再次改变了一座城市的日常。
在应对基孔肯雅热疫情上,广东各地采用“1335”防控策略,简单来讲,就是发现一处疫点,1天内完成风险区域划定并启动灭蚊工作,3天内完成核心区入户调查处置,3天内完成全覆盖成蚊灭杀,5天内控制蚊虫密度。江门后来将这一套处置机制升级为“1113”,入户、灭杀工作都要求在1天内完成。
这需要大量人力。江门某乡镇政府的编外人员张巧巧说,启动Ⅲ级响应后,她所在的乡镇单位将人员分为消杀组、入户组和清理组,除了每天背着喷药器消杀两次,他们还要挨家挨户入门检查,清理居民家中可能积水的角落,包括花盆托盘、水桶、花瓶,同时分发蚊香、防蚊喷液等等。
根据检查结果,居民会被划分为高、中、低风险户,没能入户或者家里存在无法清除蚊虫孳生地的住户就是高风险户,24小时内需再次入户检查。家里存在积水角落的,比如有天台,养了较多植物的是中风险户,清理后3到5天内要进行第二次检查。没有积水的低风险户,则在一周后安排再次入户。

广州社区张贴防蚊灭蚊宣传标语,提醒居民预防基孔肯雅热。 CFP图
按照要求,张巧巧还需要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下沉到乡村,有时是帮忙拆除清理村里废旧的房屋,也会检查村民的房前屋后、绿地菜园,还有下水道等地方是否有滋生虫卵的积水,“没有休息的时候。”
基孔肯雅热不会人传人,主要通过蚊虫叮咬传播,因此,遏制基孔肯雅热的最有效措施就是防蚊灭蚊。十一期间,江门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了“两清一灭”(清积水、清垃圾、灭毒蚊)爱国卫生大行动。
江门市民小爱家里有一株养了三年多的富贵竹,9月社区工作人员上门时,只是叮嘱她要勤换水,给她发了蚊香片就离开了。10月初工作人员再度入户检查,要求她立即扔掉这株水培的富贵竹。小爱问,为什么要求突然变化了?她记得工作人员说,“这是规定,请广大市民配合防疫要求。”
“目标是防蚊灭蚊,你让群众留下植物,要是出了病例怎么办?”张巧巧的声音里也有点无奈,“全部清理掉可能是最保险的。”
压力向下传导到负责执行的基层工作人员身上,蚊子歼灭战中的一些行为出现变形。10月14日,江门某社区居民拍下一张紧急通知,其中要求居民将钥匙送至居委会,配合消杀,逾期或未开门的,将强制开锁。通知在网上曝光后,社区工作人员表示,“通知属实但已作废,不再强制执行。”
《浪潮新闻》曾经报道,江门市民胡先生正在家睡觉,突然有工作人员直接闯进家里,拿走了他的三盆绿植。事件一度登上热搜,胡先生的妻子说,社区和警方连夜上门沟通,工作人员当面道了歉。
市民陈飞最初觉得,基层工作者只是听指令办事,“所以我们一直很配合防疫。”大约在10月14日,他接到居委会的电话,“当时是我那个片区发现了大概10例病例,社区说需要把绿植,还有一些杂物清理掉。”陈飞住在顶楼,连着天台,养了十几盆绿植,“我说没问题,也跟他们约好了什么时间可以过来。”
社区工作人员上门检查时,说他的绿植都需要清理扔掉,“我也说没问题。”只有一棵发财树,陈飞养了快二十年,实在舍不得,他和工作人员说,这是土培的,而且都是干土,“留下有没有影响?”工作人员现场拍了照,说不影响,但是不能放在户外,陈飞配合工作人员将发财树转移到室内。
然而第二天晚上,下班回到家的陈飞发现,发财树只剩下树桩,叶子全部被砍光。他形容自己的怒火瞬间冲上了头顶,“这个是没经过我们同意,从隔壁家翻墙进来处理掉我们的私人物品。”他立即打电话质问社区,陈飞说,社区否认了,称这不是他们干的。
他又打12345投诉电话,但官方回复道,“因社区工作人员和义工在疫情防控中分组入户清理,沟通出现疏漏,我们对此表示歉意。我们将加强人员培训,确保今后执行防控任务时提前沟通、文明操作,避免类似事件。”

陈飞被砍掉的发财树。讲述者供图
参与入户的不仅仅是基层公务员。陈飞说,他们接到了学校的家访通知,但老师上门后,没有沟通孩子的学习情况,而是到天台检查积水情况,拍了照就离开了。
陈飞认为,灭蚊行动中的一些执行是盲目的,“只要完成目的,其他都不管。”他记得有一次社区工作人员经过他的公司,看到有个化学水池,“就是拿来做那种细菌繁殖,分解化学物的,基层人员直接跟我说,你们这个水要倒掉。”
好几次,他看到从居民家里清理出来的绿植被随意堆放在路边,他推测工作人员可能是忙不过来了,“要2到3天才有人来清理。”陈飞很纳闷,“这样不是更容易滋生蚊子吗?”
住在市区的孙晓青也注意到楼下堆满的各种植物残骸。她知道这是从各个邻居家里清理出来的,两天前小区里出现了基孔肯雅热病例。小区和路边公共花坛的绿植也都拔的拔,剪的剪,只留下零星光秃秃的枝桠。
10月15日深夜10点多,她临时做了个决定——连夜“营救”自己阳台上的几十盆植物,刚开花的三角梅拿大塑料袋装着,十来盆多肉匆忙地塞进两个大泡沫箱里,露出花骨朵的石斛兰托着盆底小心放进汽车后备厢。她开了一个小时的车,将植物们送回乡下老家,安置在一处远离人烟的菜地附近,“村里没病例,管得不严。”
从数据来看,灭蚊大战取得了一定成果。据《江门日报》报道,全市每日新增病例数从9月20日的574例大幅下降至10月16日的81例,确诊病例均为轻症,无重症和死亡病例。
江门市民赵先生确诊了基孔肯雅热,他的症状不太严重,刚开始觉得喉咙不太舒服,身上起了一些红疹,第二天发低烧,但入院后过了两三天,吃了退烧药,症状基本消失,只剩红疹没完全消退。确诊当天,社区工作人员就到家里天台,将他的几十盆植物全部清理干净。
“我觉得其实不用全部清理,有些植物没有积水,”他叹了口气,“但我也不想惹麻烦,万一给周围的邻居带来风险呢?我们也说不清这个蚊子到底从哪里飞过来。”

广东湛江积极开展除草灭蚊行动,以降低蚊媒传染病风险,保障居民健康。CFP图
每次入户检查,基层工作人员楚红都会遇到不太配合的居民,“尤其是清理花花草草那些,群众都觉得自己种的,护理得很好,为什么要丢掉或者剪掉,解释到人家都烦了。有一些还是很多年前就种的花花,突然就被清理了,会很生气。”
楚红理解群众的情绪,但她同样无奈,她接到的工作要求就是清理容易产生积水的地方,“水生植物比如富贵竹、绿萝什么的就一定要清理了。”没有积水的土培植物则要求剪掉枝叶,但这确实有利于防止蚊虫滋生吗?楚红坦诚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针对市民对防疫问题的担忧和批评,10月21日,江门市政府发布相关文件,列举了22条防疫中的禁止行为,包括不得非法进入居民家中、车房等私人领域;不得非法处置他人财产,包括个人种养的绿植、盛水容器和其他物品;不得实施填埋鱼塘、抽干公园人工湖等无效防控措施。
有时候,楚红觉得这份工作好像没有尽头,敌人是蚊子,可是蚊子怎么能灭干净呢?只要下一场雨,好几天的活可能就白干了,地上又有了积水,他们又得重新清理积水。喷的灭蚊药可能也会失去效果,“下水道的药包能起作用,但是水渠、暗沟那些,都得再喷药了。”一切周而复始。
她如今最大的期盼是,周末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休假?她想回去陪陪家人。
10月25日,持续了36天的灭蚊大战似乎要迎来一个句号,江门召开基孔肯雅热疫情防控第四场新闻发布会,会上介绍,江门蚊媒密度达标率连续15天在99%以上。经综合研判,江门决定终止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,将疫情防控工作转为常态化。
楚红没感到什么变化,“我以为可以回归正常的工作状态,”但她接到的指令是,“初心不变,标准不降,力度不减。”
在网上,像楚红这样的基层工作者,交流着彼此收到的“倒计时”通知,有的说到11月中旬,有的说到11月底,还有的说要到明年2月,但是“5月份又夏天了”。陈飞的天台还空着,孙晓青的绿植依旧躲在乡下,大家都在观望。
“最近一周病例动态清零了,各组工作量是有所减轻了,但就是没有休息。”11月的第一个周末,楚红收到通知,全体工作人员正常上班。
(文中人物为化名)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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